11.
时光毫不留情地流淌着，许多个四季过去了，赫伯特医生的小诊所里总是络绎不绝。
他刚送走一位病人，正准备在清晨里睡一个回笼觉，忽然见到一个人走进来，对方脸色苍白，冲他笑了笑，十分熟稔地在一旁的躺椅上坐下了。
“您最近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吗？”赫伯特医生和门外的管家打了招呼，关上门，看向诊所里躺着的人。
他和罗曼·埃文斯伯爵快有半年没见，这次见到，这位绅士仿佛苍老得更多了，混杂着白发的发丝凌乱地落在太阳穴旁，眉眼间尽是憔悴。罗曼微微侧过头，伸出手递给赫伯特，嘴唇发白：“割深了。”
赫伯特吓了一跳，拉开他的袖子，黑色的大衣里面一片湿润，血腥味直冲，差点让他伸出獠牙。医生连忙打开窗户将味道散去，借着日光，他看到罗曼手臂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刀伤，其中一道深得翻开皮肉，还在不断流出鲜血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赫伯特皱紧眉头为他处理伤口。
罗曼被风吹得咳嗽几声，虚弱的嗓音轻飘飘的：“闹脾气了，昨夜又正好是月圆的时候，折腾到清晨。”他疲惫地叹出一口气，“我忘记给他备血了，他没控制住自己，差点又要——”他忽然顿住不再说下去，把头扭到一边，露出脖子上一片骇人的淤青。
“先生，恕我直言，你们这样不是办法，”赫伯特不赞同罗曼对塞西尔的做法，“塞西尔少爷只会更怨恨您，你们之间的关系只会结出更厚的冰层。”
“……可我只能这样做，安德洛和妮娜是我最信任的，我能保证他们会暴露塞西的秘密，其他人，我不敢保证，我只能让塞西待在地下室里。”清理伤口的剧烈疼痛让罗曼控制不住挣扎起来。
赫伯特制止他，尽快处理好，绑上干净的纱布。罗曼脱力倒在躺椅上，缓慢发出痛苦的呻吟声。赫伯特出门去找安德洛管家，要了一件厚实的披风：“让你家先生休息一阵，他失血太多了。”
管家担忧地往里看，点点头，将大衣交给赫伯特，自己则回到马车上等待。
罗曼陷在躺椅里，赫伯特给他披上披风，算算年岁，埃文斯伯爵已经四十五的年纪了，岁月仿佛格外偏爱他，仅仅给他的添上浅浅的法令纹，却意外的更显得慈爱亲切，他的容貌还是一如既往英俊，因为时间在身上的沉淀而变得更加叫人着迷。赫伯特摇摇头，这几年看着他耗尽心血对待一个血族养子，到底让人动容。
“您为什么不让他去寻找自己的亲族呢？您总不能将他关一辈子。血族生命之长足够见证历史，您总会走在他前面，不如早些让他回归到亲族里去。”
诊所里只余风声轻轻，过了许久才听见另一人虚弱出声：“您不是说，纯血的吸血鬼不会待混血好吗？这几年您一直帮忙打听，可也没能打听出来。”
塞西尔是人类和吸血鬼的结晶，却不被任何一方容忍。罗曼睁开眼睛，看着医生淡淡一笑：“我能护着他多久，就多久吧。”
赫伯特看着他眼底温和却坚定的微弱光芒，竟然被刺到了一般，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。静默片刻才说：“教会最近和猎人组织抓捕了很多的血族，假如您遇到什么意外，可以来找我，我会帮助您和塞西尔。”
罗曼看着他，轻声问：“赫伯特医生，你也是吸血鬼吧。”
医生转过脸，红棕色的眼睛看着他，沉默许久才问：“您是怎么看出来的？”
“你对吸血鬼很友好，我想普通人类是不可能这样的，而且你对他们的称呼是‘血族’，并不是‘吸血鬼’，这样的称呼让我感觉您对这个种族是有归属感的，”埃文斯伯爵微笑着说，“并且，您和塞西尔有着相似的眼睛。您也是混血儿吧？”
“是。”被看穿的感觉莫名不爽，赫伯特医生闷声闷气地说。
“谢谢您，”罗曼真诚感谢说，“但我希望我不是因为意外找上您。”
“不客气，”赫伯特点点头，转而问，“塞西尔少爷怎样，我也很久没见他了。”
罗曼笑了，他望着窗外的无名花朵：“孩子嘛，长大了就容易有自己的脾气，比小时候气人多了。”
金鸟山庄的大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，仆人们正在准备主人的晚餐。安德洛管家吩咐仆人们记得多准备一份，仆人们也不过问，在贵族家做事的仆人都是机灵的，知道不多问才是生存之道。
罗曼上楼换了一件高领的衣服，挡住了带有淤青的脖子。吃过晚饭后又回到房间，在遍布伤痕的手臂上找出已经愈合掉痂的地方，忍着疼痛与对血液的不适，用刀划开一道口子，将鲜血盛到装有红酒杯子里，笨拙地将手上的伤用纱布绑好，带上一份晚餐，这才落到地下室去。
有些生锈的门被打开，发出“吱咯”的刺耳声响，地下室静悄悄的，遍地都是用过的画布和画板。这么多年过去，地下室已经不再是破旧昏暗的模样，装潢俨然和卧房书房没什么区别。
罗曼将门关好，管家等在外面，他走进深处，躺在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，金色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床单上，露出白皙劲瘦的上身。罗曼轻声放下托盘，还在刺痛的右手垂在身侧轻轻颤抖，他伸出左手，轻轻拂过塞西尔垂落在脸颊上的金色发丝。塞西尔已经长大成人，漂亮的天使褪去了稚气，更添上一抹摄人心魄的锐利和俊气。而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又让人胆寒，他原本红棕色的眼睛变得鲜红多了，像极了圣洁天使和邪气堕天使的结合。
塞西尔用力抓住养父的手腕，露出一抹冷淡的，嘲讽的笑：“父亲，这是做什么呢？”
罗曼手腕生疼，发出一声呻吟，随即被养子拽到在床上，俊美的塞西尔·埃文斯拱起腰背，狼一样俯下身去，露出一对血红的眼睛。他怀着一种报复的快感，看着养父眼底的惶恐和悲伤，感受着这个他可爱又可恨的人在身下，看着他因为血族的威压而颤抖，塞西尔心满意足放开手。
“您何必这么假惺惺。”通风口洒下一抹月光，外面是被遮蔽了一弯的半月。塞西尔端起托盘上的酒杯，里面是香甜的血液和醇厚的红酒，他一饮而尽。血液里叫嚣着要猎食的欲望被抚平了，塞西尔的长发垂到了腰上，劲瘦迷人的身体仿佛是教堂广场外的天使雕像，假如他能出门去，一定叫女士们为之疯狂。他倚靠在桌上，手指把玩着酒杯，挪揄他的养父：“这又是从哪个可怜人身上取得的？我记得您十分厌恶血液和红酒，为了将我关在这里，竟然做起了杀人取血的事？”
他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杯脚，将酒杯倒过来，颇为无聊地看着罗曼坐起身，话却依然夹枪带棒的：“假如被人知道私下圈养吸血鬼，伯爵先生可能立刻就要被压上断头台了吧？”
罗曼咳嗽两声，手臂的新伤疼得他倒吸凉气。他背对着塞西尔，将酸涩都独自咽下，轻声说：“在我死去之前也不会叫人知道。”
“塞西，将晚餐吃了吧，你不能只靠血液维系生命。”
塞西尔狠狠咬了咬牙，又是这样，所有的戏谑嘲讽都让这个渐渐老去的人一言不发吞下，他甚至不会生气，一副做错了事任由宰割一样。可倘若罗曼真的对他愧疚，那就将他从这孤寂的地下空间放出去，尽管他是吸血鬼，难不成他还能去吃人么？
罗曼不信他能控制自己，一直都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