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曼勉强笑了笑，放下手里只抿了几口的咖啡，轻声说：“老啦，比不得年轻人。”他看着花园里诺维亚的孩子们在追逐打闹，和宾客的孩子们闹得浑身脏兮兮，心头总是笼罩着驱散不了的难过。
“好久没见塞西尔了，他不会是被你丢去孤儿院了吧？”诺维亚摸着特意蓄起来的小胡子问。
“……没有，他快要去高等学院了，最近打算学绘画，他喜欢，时间都占满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说起来最近王都可不安生，”诺维亚手疾眼快接住儿子失手丢到这边的球，扬手又丢了回去，“三位公爵为了铸造金币的事差点在陛下面前吵起来，奥德里亚公爵的女儿是陛下的王后，自然是想要争夺负责权，可安德莉亚公爵不同意，认为既然如此，那么她也有这个权利去做，总之，闹得都很不愉快。”
罗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：“你别掺和就行了，那可不是我们能插手的，也别想要站在谁身后充当支持者。”
“我知道，知道。”诺维亚吃掉了面前最后一口水果蛋糕。
罗曼沉默片刻，微笑说：“祝贺你，家里又添了一位珍珠。既然我已经送给小珍珠一份礼物，像你讨回一份礼物也可以吧？”
诺维亚大大方方昂着下巴，他从来不会对朋友吝啬，特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罗曼·埃文斯。他说：“当然，想要什么？”
“一个水果蛋糕，”罗曼指了指他的空碟子，“塞西太忙，我给他带点回去充当下午茶。”
天空很蓝，晴朗的天气让鸟雀也欢快地高声歌唱，庄园里的仆人们时不时在花园里欢笑，到处都是轻松的气氛。
塞西尔踮着脚，抓着通风口的铁栏，直直望着蔚蓝的天空。他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看见过芬芳的花园，广阔的天空，以及他的养父。罗曼似乎将他抛弃了，将他关在地下室里，尽管在吃穿和打发时间的活动里从来没有克扣过他，可是在这狭小的，单调的地方里也足以让一个人疯狂。
塞西尔咬紧嘴唇，眼里都是泪水。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，只记得那晚父亲充满恐惧与恨意的眼睛，叫他只是回想都会心头绞痛，被抛弃的惶恐掺杂着愧疚和不安，心急如焚想见父亲一面。
可罗曼像是突然不再爱他了，一个月里都没来过一次。
他哭着问来给他送食物和衣服的妮娜，平日里爱护他的妮娜也变得冷淡，甚至不愿意接触他，只在门口的小窗送来食物。
塞西尔跳下椅子，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根本不害怕从高处跳下，他的落地又敏捷又稳健，像是一只豹子。
男孩散乱着金色的长发，扑到干净的床上，从呜咽变成嚎啕大哭，冰冷潮湿的地下室只有静谧陪伴。
最后他哭累了，抱着五岁时罗曼送给他的小熊玩偶沉沉睡去。
门忽然发出轻微的“吱嘎”声，脖子上还缠绕着绷带的罗曼轻轻走进来，托盘里放着一块精致的蛋糕。罗曼将托盘放到床边的桌子上，塞西尔写的纸张铺满了桌面，他伸手去拿，袖子自然而然往后缩，露出手腕上两道新旧不一的刀伤，伤口结痂了，难看的趴在他的手腕上。
满纸写着“爸爸”和“不要丢下我”，上面还有圆圆点点的水痕，罗曼看得心里难过，酸涩得要流下泪来。他看着哭得眼睛红肿的养子，缓缓坐在床边，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孩子白皙的脸孔。
他还很小，稚气都还未褪去。可是，罗曼摸着颈边的伤疤，又迅速将手收了回去。他当然知道塞西尔是好孩子，是他教导出来的，站在同龄人里都无比出众的孩子。为什么他偏偏是吸血鬼呢，罗曼悲哀地想，他想到自己和塞西说的话，为什么人类会将他们划为邪恶的魔鬼——人类是脆弱的，于是只能借助工具驱逐危险，可是所谓的吸血鬼比人类已知的危险更为可怕，是武器也不一定能保护自身的危险，于是人类要将他们杀死，以此保护自己的安危。
这是没错的，本就是两个不一样的种族，当强大的一方需要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进行杀戮时，他们又怎么会介意人类是否会失去家人朋友呢？强者是不需要同情、怜悯蝼蚁的。
他知道塞西尔痛苦，可他的痛苦又怎么会少呢。
他很爱塞西尔，可是又惧怕他，却又不忍心将他的养子亲手送上教会的神罚台，更害怕会叫人发现塞西尔的秘密，最终免不了要被处决。
罗曼失神地坐在床沿，独自咽下满腔苦涩，没察觉床上的小人在这时醒过来，揉揉眼睛，惊喜地叫他：“爸爸！”
罗曼惊觉过来，回头的时候已经被塞西尔紧紧抱着，哭泣的声音在衣料里传来：“爸爸……不要丢下我！我错了，你要怎么罚我都好，不要把我丢在这里……”
力气真大啊，罗曼不合时宜地想，他根本拽不开塞西尔。那晚被养子死死摁在床上吸食血液的恐惧再一次浮现在心头，罗曼颤抖着拍拍塞西尔的肩，示意他先放开。塞西尔哭花了一张漂亮的脸蛋，悲戚地望着父亲，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纱布，想要伸手去摸一摸：“爸爸这里怎么了？”
罗曼脸色一变，飞快起身后退，眼里是掩盖不住的害怕。
“爸爸？”塞西尔呆住了。
罗曼剧烈呼吸几下，脸色发白，他极力压抑着发抖的嗓音：“塞西，你不记得了？”
“什么？”塞西尔的脑袋被抛弃的恐惧填充，浑浑噩噩想，却想不起一丝一毫，只能茫然地认错，“我……我不记得了，我怎么了……爸爸，我不是、我不是故意的！”
“你是吸血鬼的孩子，塞西。”
塞西尔的脑袋轰隆一声，变得一片空白，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睛，后知后觉地脊背发寒，似乎罗曼这句话已经判决了他死刑。他仓皇地摇头，本就白皙的脸更加苍白：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……”
罗曼看着他，心痛得叫他弯下腰。可怜的孩子，失去了父母的孩子，作为人类活了十多年，却被告知原来自己是人类容不下的怪物。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我不是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爸爸！爸爸不要走！”塞西尔追上去，扑在关闭的门上哭喊，他看见门后父亲复杂的眼神和已经红透的眼眶，罗曼闭上眼，到底还是转身走了。
塞西尔愣愣站着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落，在地上汇聚出一个小小的，伤心的水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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