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先前告诉她埋下苹果核的地方或许会长出新的苹果树来,所以她举一反三问我。我本想回答她这不一样,但想到这里是她的世界,又改了口:“如果你坚信可以,也许真的就可以。”
但我担心我的逻辑会干扰这里,如果刚才没有我下意识的寻找,蜻蜓也许并不会出现在草丛里,或许它真的可以飞走。
是我引导她看见了它,是我干扰了她的世界。
我不禁想,我的介入是不是对她造成了一定的破坏呢?像所有成年人对小孩的介入那样。
尽管我知道人都要被破坏,但我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不想自己被破坏呢?
埋葬好蜻蜓,我们重新回到苹果树下,为了转移她的注意,我向她提出我饿了,因此我们提着篮子走去河边,用河水洗了手,再就地坐在岸边吃起面包。
河水清澈透亮,我看见一队又一队的小鱼游去上游,顺着望去,河水蜿蜒不见尽头。
原来那时候的我就知道画幅之外也是世界的延展,可是当我吃完面包,决定沿着河流向上游去时,她立即制止了我。
“不可以去外面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会迷路的,外面有很多坏人。”
我想起来这些话了,我曾经听过很多次。我想我很少拥有玩伴的一大原因就是常被大人们这样管束,其他小孩在一起玩耍时,我只在花园里独自玩耍。
这个时候,我心底又想变卦,又想破坏她的逻辑。
“只走一百步呢?”
“不可以。”
悲伤的余韵还笼罩着她,她垂下头闷闷回应,似乎很不开心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过了会儿,依旧是她先开口:“天黑了,我们该回家了。”
话落的瞬间,原本铺满草地的阳光撤离去,我抬头看天,白日里丝毫没有移动的太阳消失不再,天空变成了暗蓝色,挂着弯弯的月牙和过分闪亮的金色星星。
在她的世界里,天黑就是突然降临的,天一黑,所有的小孩都不被允许呆在外面。
我们提着篮子回家,我不再为家里的灯早早亮起这样的事感到好奇,只想让她的心情好起来。于是我坐去她画画的角落,在纸上画下个火柴人,画完之后她拿起画纸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“你画的我和我画的我好像!”
“因为你就长这样啊,很可爱。”我承认后面三个字是为了让她高兴才说的,但说完之后我觉得她本来就很可爱。
她笑上两声,又拿出一张新的画纸铺在我面前,对我说:“那Poppie你长什么样子呢?我看不见你。”
我信手画下个小花仙,画风和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,对比之下简直精致得过分。
她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纤细流畅的线条,看了很久,感叹声:“Poppie好漂亮噢。”
“Poppie就是漂亮的意思,你以后会和我一样漂亮的。”我用很温柔的语气说话。
“真的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我还要像你一样会画画!”
“会的,”我顿了顿,“你会画很多很多,会一直爱它们……”
就算画出来的是些很烂的画,也会在痛苦和羞耻之下挖掘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喜爱。
我爱画画,永远爱画画。
她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,我或许也不该用什么过来人的身份指引她,我们很快睡下,抱着嘟嘟,睡得很安稳……
第二天我们在屋前游戏,用陶瓷盆接满清水,放上片干净的树叶充当船只,再抓来两只体型异常大的蚂蚁扮演王子和公主。
公主落水,王子到水里救它,最后的危急时刻我再扮演从天而降的仙女来救它们。
小时候我常这样玩,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淹死过蚂蚁,但今天我一直防备着这种事发生,在蚂蚁挣扎之际用草叶救它们上船,这时它们依偎在树叶中央,好像谁也不能再把它们分开。
我问她还认不认识哪只是王子,哪只是公主,她思索片刻,进行指认,恰好指反。
游戏结束后我们将蚂蚁放回草地上,我充当完魔鬼又充当圣母,祈祷它们不会迷路。
第三天醒来时外面是潮湿的阴雨天,门前突然多出很多蜗牛,于是我们又开始新的游戏。
蜗牛游戏需要雨的契机,印象中那是在一次暴雨后我发现的新游戏,从那以后每次下雨我都会期待雨停后大地上出现蜗牛,这样我就可以举办蜗牛比赛。
以前我是左右手各挑一只蜗牛,将它们放在湿漉漉的木门上,看它们奋力向上爬,谁最先爬到我规定好的终点线,它所代表的那只手就是胜利的一方。胜利的一方没有物质奖励,但有荣誉。
不过今天我们各自挑选了一只,它们所代表的不再是手,而是有思想的人。
湿朽的木门上,两只蜗牛慢吞吞地向上爬,不时偏移路径,我们便替它稍作调整。
蜗牛爬过的地方留下串白色的涎,蜿蜒曲折,闪闪发亮,就像是我纯真的记忆在闪光。
正是这些闪光的东西唤醒了我为数不多的对童年的记忆,我想人的根就扎在童年,而我从小就扎下了孤独的根。
孤独也是种恬静,因此即使成年后的我遗忘了从前的我,我也始终在追寻这种孤独和恬静。
我清楚地知道人没有回头路可走,并且就算是儿童也并非绝对幸福的——他们也有不幸,也有恶,在一段时间内天真懵懂地杀害小动物,再为它们哭泣,他们也会经历种种痛苦和冲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