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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心始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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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知更其人,似乎总得偏爱。他可以随意涂抹他的稿子,在一杯红酒的时间里任意销毁几千字,或是仅需一支烟,就交出一份人人满意的答卷。分寸都由他拿捏,出版商拿他没有办法。他可以斜倚在门边,用冷静的神情,说嚣张的话——“抱歉,这是天赋。”然后他就顺利地堵上了他们的嘴。

年末,唐知更高效及时地完成了这一年的工作,打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,他照往常一样,面上不显,心里却实在松了劲,整个人更加散漫。

他就近选择了一家咖啡馆落座。靠墙的单人座,正对宽敞的玻璃窗,窗外是繁忙的路况,唐知更的大脑缓慢地运转。

红灯将车流割离开来,他瞥见一辆黑色商务车,半开的车窗里露出一个男人的侧脸,发丝整齐、面容干净。

隔着距离,很模糊的一眼。

唐知更莫名其妙地捕捉到这一帧画面,他有些奇妙地、鬼使神差地拿起了记事本。

凡是天才必有怪癖,他的文字从来不吝记录世间百态,但有时又毫无章法逻辑。他写下:他看起来有点难过,风也不愿意捉弄他。

哪里难过?唐知更无法作答。也许是一字一句都曝光在大众视野下,他以己度人,看谁都觉得对方头顶也高悬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
有人用渡鸦比喻唐知更,渡鸦通体漆黑,在鸟类中拥有难得的高等智慧,爱之者奉为神明,恨之者唾其不详。褒贬不一,唐知更身上从不缺乏争议。他无所谓这些,他不太在乎无妄之灾,他只在自己的角落里时而感到紧张。

天才不应紧张,天才应当游刃有余。

唐知更端起白瓷杯喝掉最后一口黑咖啡,起身整理仪表。反光材质的墙面上倒映出男人沉默的影子,英俊得毫无声响。

他有一点近视,一般会戴隐形眼镜,今天架了一副轻便的金属框眼镜,一身锋芒被文气折中。

他想起附近有一个广场,广场上有纷飞的鸽子群。他喂鸽子爱起坏心思,总挑最肥最圆滚的那只,故意捧一把饲料在它渴望的小眼睛前晃一晃,然后一粒一粒地喂它。

唐知更决定再去喂一次鸽子。寒冬,徒步,他穿了件薄大衣,头发被吹得蓬松凌乱。

路上行人很少,大概都窝在温暖的空调房里。他在小贩那里买了饲料,广场上的鸽子不如春秋季多,大多瘦小且蔫头耷脑。

唐知更按比例分成等份,预备招待这些饥饿的流浪汉。

待地上的饲料被分食干净,他站起身,天气越来越冷,刚才喝过的咖啡带来的热量很快不足以抵御寒风。他回头打算离开,刚走了几步,途径卖饲料的小店,才发现有只鸽子一路蹦跳跟在身后。

唐知更重新蹲下,这鸽子是惯犯,不怕人,眼巴巴地盯着他瞧。和它对视了一会,他伸出一个指头轻轻戳了戳鸽子毛茸茸的脑袋:“贪。”

他只好再进一趟饲料店。掀了帘子进去,扑面而来一股暖风,唐知更心情不错,抬眸在收银台前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。高瘦,穿了一套银灰色的西装,肩胛骨清晰可见。

唐知更拿了包饲料转过头,这角度刚好够他一点一点从侧面看到这个男人的全貌。

一张熟悉的侧脸。

又是他?唐知更若有所思地掂了掂饲料。他漫不经心地观察这个男人,他看起来有些疲惫,眉眼挑不出错,是会让人多看几眼的长相,但因为没有笑容,面色紧绷,显得并不出彩。

这店里除了鸽子饲料,也卖些寻常的热饮、面包一类的东西,这男人手里握了瓶椰奶,腾腾地冒着热水汽。

“老板,结一下账。”他说。

唐知更有点想抽烟。他摩挲着衣角并不算柔软的布料,企图把这阵莫名的烟瘾压下去。

那人低声向店老板确认了价钱。

戒烟失败,唐知更用手机付了钱,走出店门去掏烟。

鸽子还在原地东啄西啄,唐知更撒了一小把给它,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摸出了打火机。他烟瘾不算很大,惯常抽些温和的烟,这会却觉得不够烈,缺点滋味。

他安静地抽烟,看鸽子一仰一俯叼啄食物,头发捋上去,眼镜摘了随意夹在口袋里。

“请问您是唐知更老师吗?”听着是疑问句,语气倒是笃定,唐知更一眼望去,正好和那男人对视。

唐知更“啧”了一声,吐了口烟圈把烟熄了,挑眉问他:“你看过我的书?”

“是......每本我都看过。”他的语气认真到有些好笑的程度。

唐知更面露恰到好处的笑意,他和不少痴迷他的读者打过招呼,实际上他谁的脸都没记住,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李……时。”李时说的含糊,一带而过,忙着伸手想把手里的椰奶递给唐知更,递了一半手肘拐了弯,又当着唐知更的面用力拧开了盖,“这个给您,我没喝过。还热的,天冷您喝吧。”

唐知更接过来,对面的人双手空了,规矩地放到身侧,拘谨、一下子没了动静。

给唐知更喝点热的比被唐知更认识更重要?唐知更起了兴致,他喝了口椰奶,舌尖残留着点烟味,两者混起来竟然算不上矛盾。

“谢了。”唐知更又笑,“我过了年也就三十,还不算老,不用尊称我。”

李时像是把该说的都说光了,他点头,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。唐知更喝了第二口,合上了盖子。他学李时握着瓶子,转来转去,把瓶身上的文字看了个遍。

他不喜欢。李时几乎立刻断定。可是他的书里却写“段成铭一口气饮毕了一整瓶椰汁,他喝得那样爽快,带着一点亡命之徒的狠绝,差不多像身处热带,而他是唯一的异乡客。”

李时的讨好,成了一个被签收了,没被拆开的包裹。

他泄了气,觉得自己词汇匮乏,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去挽救凝滞的气氛。他希望得到唐知更的台阶,好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一点,可说到底是他冒昧搭讪,尴尬是他咎由自取。

察觉到李时的局促,唐知更放松地笑了笑,他的五官立体,长得好又个人气质鲜明,笑起来如春风化雨,非常杀人无形。

李时不太敢正视他,他垂着头,微微抿了抿嘴唇,他想起唐知更的文字,也和这个人一样,永远有让人探究的欲望。见字识人,唐知更的每本、乃至随性而笔的自传性散文,渐渐在李时脑海里与眼前的本人合为一体,构筑出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唐知更。

唐知更点烟前问过了李时的意见,得到并不介意的答案后,他动作熟练迅速地点上了一支烟。

其实李时不太会抽烟。他的肺部容易和尼古丁产生排异反应,他总在一些不合宜的时候被呛到。

但唐知更的烟味道不足,一支细烟里薄荷的成分居多,清凉透彻,不难闻。李时悄悄地庆幸,没有扫了唐知更的兴。

他们在一块待了一支烟的时间,唐知更听到李时的手机间或传来一两声提示音,李时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,拿出手机按了静音,他站在唐知更身侧,陪他抽完烟。

没说多余的话,没叫唐知更多了解他一点,没向唐知更递名片要微信。

挺乖,唐知更在心里评价。

他侧头凝视李时,缩在书房待了将近两三个月,他的头发长至颈侧,被风吹散几绺贴在脸旁,形象更贴近一个文艺工作者。唐知更眯了眯眼睛,他看清李时的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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