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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花深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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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9章 吹梦到西洲(二十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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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在跋涉,他们见过许多山水,从没见过哪里比北地更苦寒。他们甚至觉得春夏不过是在这里歇脚,而后就匆匆赶路去往别的地方。

他们终于会面了,在谷为先身后,白栖岭看到了一个面孔被冻坏了的女人。那是他多年未见的叶华裳。

他没与她寒暄,关于叶华裳的种种他早都知道,只是对叶华裳抱拳,一如当年在良情城外,他十里相送,临别时的那一拜。

叶华裳则对他笑一笑,而后对谷为先道:“谷大将军下令吧!”鞑靼人对谷为先有忌惮,对这个王妃敢怒不敢言,但他们知晓茶伦是阿勒楚的月亮,他们愿为茶伦一战,尽管茶伦此刻不在这里。

白栖岭拿着舆图,先从山顶开始讲:这里,雪后会有奇石陨落,凶险异常,但此处有岩洞可避,就看谁能占得先机;这里,有一条通天涧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;这里…

他急急说着,谷为先迅速排兵布阵,随即谷家军便兵分五路出发了!

他们都不知老天爷是否会照拂他们,此去生死不明,谷为先破天荒拥了白栖岭和戒恶肩膀一下,转身走了。

这一座山!这一座险山!

懈鹰和照夜在山顶,看着雪势依旧,而林间有躁动,知晓大役将至。那些被引到山顶的人,像一匹又一匹狼,准备将这里撕咬成碎片。

他们到了山顶,人困马乏,想到那富可敌国的宝库,并不能按下心中的贪婪。有人先放出了一支暗箭,这暗箭不知射到了哪里,总之又有了第二支!

山间开始有了动静,这大雪中的一切都变得迟缓,却也因为迟缓,若狭路相逢,那一击则更需致命!这情形多年前在燕琢城里曾有过,那些狼要将燕琢城和城里的人都撕扯了!血流成河的燕琢城横尸遍野,到处都是嚎哭声、马蹄声,大火烧起来,一座城就那样毁了!

这一日与当日那样像,只是当时的燕琢城不见了,当时的他们春光已去了!无碍!照夜和懈鹰占据最高处,诱惑他们不断厮杀,不断向上爬!而在他们身后,大雪之中有埋伏,埋伏之后又有奇兵!

那些人如虎狼一样向山上冲,血水融化了雪,从山顶向下流成了红河!世人都疯魔了!

照夜和懈鹰杀红了眼,只要守到雪停,他们就可功成身退了。他们一直在守着,这山间到处都是打斗声,再也不空旷了!

霍夫人的滇城神兵杀了上来,懈鹰和照夜带人迎上前去,兵刃相接,懈鹰喊了声:“痛快!”他仿若回到初上战场,要做一世英豪!

照夜此生都不会忘记这场雪,以及这个与他相交甚浅的人,在一场乱战之中骤然挡在了他身前!照夜看着他胸前汩汩流出的血,愣了一瞬,而后泪水夺眶而出:“兄弟!”他喊:“兄弟!”

懈鹰却推开他,大声道:“杀吧!最后一战!”

他们被人群冲开,一根根枯枝断了,一次次奋力地砍杀,一个个人儿脸被鲜血模糊了面貌,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!

谷为先迎来了此生最艰难的一仗,他深知天下诸侯厉害,这场仗定是阴谋裹挟着阴谋,那些他少年间见过的拍着他肩膀赞他“年少有为”的人,此刻都在酝酿一场对他的杀戮。他知他躲不了,他也不能躲了!他无意选择,却被权利的洪流推到了这里!

他若不来,他们便像钝刀一样,去一点点剜这山河的肉,直至满目疮痍;他来了,他们就来了!谷为先怕什么!父亲的头颅还被埋在地下,多他一个又何妨!

但谷为先也知他不该意气用事,他要自己收敛些,将头脑中那一股的冲动都压下去。

花儿听到山间的喧闹,知晓这场仗已经开打了!她还在向那个山谷走去,仿若其他的战事都与女子军无关似的。她越这样,霍言山越以为她在演一出调虎离山。他一路跟着她,对富可敌国财富的渴求令他深知:待他寻到宝物,他会毫不犹豫斩下花儿的头颅!

雪还下下,大雪压下了一切,包括良心和答案。阿宋对花儿说:“阿公想你了。”

“打完仗就看阿公。”

“打完仗还做将军吗?”阿宋问。

“不做将军做什么?”一旁的燕好插话:“就是要做将军!”

花儿没想过这些,她只关心那山谷在风雪停掉之后是否会像白栖岭说的那样!她想:若得老天眷顾,待凯旋后定要祭拜天地!

大雪将姑娘们的身子都打白了,她们一直走着,燕好突然举手:“是那吗?是吗?”

花儿看到眼前地势骤然变了,在快速变低的地方,有一个幽静的山谷,谷底有潺潺的小溪,它在大雪之中格外清澈透亮。她们都揉揉眼睛,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
这样大的雪,怎能看得这样清楚呢!可就是清清楚楚!这与白栖岭说得不一样!

花儿突然意识到:她们不能倚仗天意,天意对任何人都平等,天意容不得算计和设计,它自有它的安排。倘世上真有天意,倘天意真向着好人,那燕琢城破那一日,哭声直上九霄,老天爷可觉得自己错了?

她站在那,看到溪边有一只小鹿在喝水,还有两只小羊在吃草,一匹白马在蹬蹄子。而谷底的山壁上,有一个洞口。金色的洞口。

“那是…”阿宋年纪小沉不住气,伸手去指去说,燕好一把捂住她的嘴。其余人都看向花儿。

花儿明白了:这里果真藏着富可敌国的财富,但它几乎不会被发现。或许只有这样的时节或光景,它才偷偷露出一面。不信你看,那洞口的金光在慢慢减少,几不可见了。

霍言山带人盘踞另一侧,恰巧看到了那金光消失前的最后一瞬。他顿觉通体火热,那一霎那间,仿佛已拥有了天下。他迅速排兵布阵,要将花儿的人赶至谷底,要对她们进行一场生屠,而后进到洞内,将那些宝物盗走。

于他而言,这一切像一个轮回。当年霍灵山上,他为了那批武器命悬一线,最终却入了白栖岭的圈套。如今命运再来一回,将一切送还给了他。

天意偏向我!

霍言山这样想着,便命手下速速动作。他们包抄到女子军身后,霍言山张弓搭箭在风雪之中射出一根,箭被风带偏擦着花儿脸颊被钉到了树干上。他毫不心慈手软,终于在这样的关头把花儿当成了真正的敌人。

花儿的脸颊被擦破,渗出一丝血,但她察觉不到疼,只觉得脸皮发热发木,转过身去看向林中一眼。

她与霍言山本就没有情,她当年心慈救他一命不指望他感激,往后数年与他接连交锋亦不指望他心慈手软。除却往日插科打诨,此刻眼中尽是杀气,这个堂堂女将军,杀法不怕的女将军,也扯过自己的箭,听风辩位,起手射了出去!

恰风声大起,天地之间飞雪裹挟枯枝,一片混沌!花儿手一摆,大喊一声:“开拔!”就带人冲向了洞口!她不赌天意,愿赔上自己性命,像这一生每一次一样,带着赴死的决心与不公世道决斗!天意不救人,唯有自救!

当她想通这一切,就摒弃了原有的计划,以自己的心意来打这一仗!那洞口绝非有利地形,但她记得当年她穿过地下暗河见到流金盐河的情形,那里面定有玄机!

霍言山也带人冲向洞口,狭路相逢,都拔出了刀剑!各自立于阵前,霍言山的剑直指花儿心口,放言道:“你若速速让开,我还能留你一命!”他言外之意,你女子军不过千余人,而我两万人,杀你不费吹灰之力。

燕好一步跨到花儿面前,替将军回话:“你且试!”

退回十年前,你在燕琢城里只能见到灰头土脸疲于奔命相夫教子的女子,家园被烧之时除了痛哭毫无反抗之力;如今她们立身于乱世之中,也敢、也能与恶人叫板,她们再不会哭了!

霍言山抬起手来,死死盯着花儿。外面早已打乱了,而他们之间这场仗,她毫无胜算。他在等她低头,只要她低头,他会发慈悲令她的死相不至太凄惨。

花儿却也扬起手来,先他一步放下了。就此恩断义绝吧!

山谷之中响起吼叫声,接连了这一整片山的声响,最后一片寂静的山谷被侵占了!

那血汩汩流下去,流进那条小溪之中,被水流带走。眼看着洞口被水涨满,泥沙向上,闭合后无人能进,霍言山急了,一步步打向花儿,欲取她人头,却有一根暗箭射在了他肩头!霍言山回头望去,箭来的方向树上挂着一道五色旗,他愣了一下,顿觉钻心之痛。

他的霍夫人,在最后关头背弃了她!而霍夫人在山顶乱战之际,已带人偷偷下山。武将之后的直觉告诉她,这一场仗无人有胜算,不如撤退。

花儿也看向那里,她不赌天意,但赌人心,她赌对了!

战况惨烈,洞口将合,霍言山处处下死手,花儿拼命反击。激战之中察觉到雪势渐小,便下令退守到谷底崖边。霍言山步步紧逼,她步步后退,直至下了一阵箭雨,那箭穿透风雪,不偏不倚正中敌人的眉心。

来了!柳枝带人来了!

花儿等人长舒一口气,见霍言山的人掉头去找,她也不追。雪停了,溪边的雪化成了泥滩,脚踩上去拔不出来,而山顶巨石滚落,将谷底的人砸成了肉泥。

这天意究竟该不该信!

白栖岭和戒恶抬头看天,戒恶长长呼出一口气,幽幽道:“终于…终于…老天爷终于…向着我们一次。”

回过身去看到白栖岭正在披挂,他问:“你去哪?”

“去救花儿。”白栖岭道:“天意已决,再看人心。她名为燕归,我名为栖岭,我俩本该在一处。”

白栖岭可不能再冷眼旁观了!

多年前他来这里,险些死掉。如今既知险恶,又偏向险行!要与花儿同战了!

而霍言山,又觉被天意玩弄,终于惊醒,像当年一样准备遁逃。他慢慢杀出去,隐进林中。他好生疲累,此刻孤身一人,盘算该逃向何处?滇城自是不能再去,只有江南是他的阵地。雪渐渐停了,林间开始有了阳光。霍言山不懂,这北地究竟有什么?为何他这一生屡屡在北地败北!

他不甘!

不甘就对了!身后一支箭射来,他下意识躲开,回头看到花儿。她当年执意救他一命,如今还有慈悲罢?

霍言山对她说:“你放我走,诸侯只听令霍家,我对你还有用。我走了再不回来。”

花儿摇摇头,又从背后拉出一根箭来,最后一根。

她什么都没跟霍言山说,径直射了出去,霍言山再躲开,而她已趁机分身上前与他缠斗起来!这场要命的搏杀花儿拼尽了全力,当他的短刀插进她手臂,她反手就给了他下身一刀。这是她修炼的绝技,终于用到了他身上!

霍言山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下作打法,惨叫一声,刚低下头去,她的匕首就插进了他脖颈。

一股鲜血涌出,霍言山捂着脖子看她,他急促地喘气,满是不解。

“早该杀你了。”花儿手握住刀把将其拔出,转眼间又插进一刀。了断了,了断了。

她回过头去,看到白栖岭站在那,二人什么都没说,缓缓向山谷走去。

“那图究竟是何宝物?”花儿问。

“除却你看到的,其余不过是一张寻常的图,那里有万里江山风物,是人从未见过的壮烈神奇。不知是谁痴了疯了,传出那样的话来。改日我画给你们。好好爱这江山子民。”白栖岭说画给“你们”,他显然想隐退了。

雪彻底停了。

这座山开始有大片大片的光,谷为先躺在地上,他好累,他想歇一歇,光影之中仿佛看到父亲,老人家捋着胡子点头:这一战,驱敌千里。好哇!好哇!谷为先的手臂挡在眼睛上,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声。

那光照在叶华裳身上,她站在自己故乡的山间,仿佛做了一场梦。她喃喃念道:“待到金秋,漫山遍野,开遍。”

而那光,照在懈鹰和照夜的脸上,他们满脸是血,神情木讷,看着或被泥石流卷走的或溃逃的大军,连感慨都没有。

衔蝉看到那光,燕琢城的、京城的、三巷的、江南的,那光幻化成一支笔,那笔是她的刀、她的剑,自此她什么都不怕了。

而阿公,坐在光里,老人头脑中将这一世所有的一切回想一遍,确定这一日的光最暖、最好,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
“他们不敢再来了吧?”花儿问白栖岭。

“或许会,或许不会。”

“再来再战。”花儿说。

“再来再战。”

此刻燕琢城的柳条巷中,几个小小的人儿欢声笑语走出来,顽皮的女娃捂住眼睛,笑着抱怨日头好烈。

其余人笑出声来,那笑声一直盘旋至燕琢城的上空,久久不落。

久久不衰。

(正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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