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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明之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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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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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舒?”惠真笑了,“好久不见呀!”

“你在做饭吗?”

“对的,今天做土豆炖牛腩……”惠真还是那样笑盈盈地说,“你呢?”

“我和朋友们在一起,”舒锐把陆汀拉进摄像范围,又使眼色把何振声招呼了进来,“看到他们了吗?”

惠真显得有些迟疑,像是不想在朋友相关话题上停留,她在案板上切起土豆,又说起自己的美味牛腩来,“真想做给你从尝尝看啊。”她的围裙上还溅了几滴水珠,清晰得就像抬手就能摸到。

“师姐,”舒锐定了定神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……”

“嗯?”惠真抬起眼来。

“你已经,不在了,”舒锐往日的口若悬河已不见踪影,他看起来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“这件事你知道吗?”

惠真就像卡住了,但也只是一秒,温柔和理解又马上回到了她的脸上,“我不在地球,我当然知道啦。”

“我是说,你已经死了。”

惠真的卡顿又来了一遍,并且变得更加明显,“怎么回事?”她问,“怎么回事?这是怎么回事?”她又挂着同样的表情、用同样的语调,不断重复这一句话,就像机器被下了错误指令,重复一个无意义的进程,显得歇斯底里,充满了责备。直到邓莫迟把磁盘拔下,视频戛然而止,这话仿佛仍在耳边徘徊,挥之不去。她的梦到底醒了吗,她只是被关掉了。

沉默又开始了。四个太年轻的人遭遇了太无从下手的事。

舒锐靠在服务器的侧棱上,大口地喘气。

邓莫迟则就地坐下,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脑,插上一只磁盘开始解析,眼神恹恹的,有些寡淡的倦意。陆汀大概明白他要做什么,目前看来,记忆是可以储存的,人的意识也是,它们被写入某种程序,连同那人生前的音容,那么复制出一个活人就变得那么简单。人与人的聊天无非是关于记忆或现状,谁会闲得没事说“你已经死了”呢?而火星上的场景又是那么单一,代码的反应又是那么准确——只要隔着十万八千里,影像不可能触摸,联系仅限于每周定时定量的几句对话,那破绽也就几乎不存在。

一个人“活”在磁盘中,甚至可以按照被安排的剧情生老病死。反映在现实中的,也只是磁盘上小小一个光点的颜色更迭而已。

不过,可以确定的是,只要有程序做载体,邓莫迟就能把它连皮带骨地拆开,他已经成功分离出了ai程式的工程文件,上万行,滑动都不顺畅。

陆汀蹲在一旁,望着屏幕也望着面无表情的邓莫迟,头脑就像正在经历严重负荷,直接影响了他的语言功能。“老、老大,”他几乎是愧疚地说,“lucy把刚才那些都记录下来了,视频和音频都有,我马上传给你。”

邓莫迟没什么反应。

“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个当,当筹码,还有咱们以前分析的那些信号路径和人类活动迹象什么的,就是让我爸知道我们随时能公之于众,”他局促地在自己的手环上按动,选中新鲜保存的文件,“然后他就不敢不听我们的,把第十九批再往上送了。我们先把他稳住。因为如果直接曝光那全世界就乱了……会马上开始死人的。”

邓莫迟停止键盘的敲击,抬头看了陆汀一眼。他的脸藏在面罩下,想必也是缺乏变化。但他的呼吸有些急。

陆汀闭上了嘴。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欲言又止,还是哑口无言。那一片光点组成的海让人不忍细看,生命原来是这么容易被剥夺、被浓缩的吗?然后高密高效地被存入芯片上密密麻麻的焊接点,装在磁盘中。这一切设备,包括那些性能卓越的服务器也是有寿命限制的,即便维护的痕迹还在,维护负责表都挂在图例牌下面,它们总会被时间的暴力压垮。

就像人有生死……太可笑了吧,这能是一样的吗?

他的父亲恐怕在盼着时间快点过去,移民们都到了合理的死亡年龄,也就不用费力维护这些机器了。

不要再往下想了,至少现在不要,陆汀警告自己。包围他的世界陷入死寂,只有歌声和乐曲还在继续,忽高忽低,忽远忽近。唱的是什么?陆汀只能听懂一点意大利语,但从小严格的艺术教育让他记得,自己听过这一段,是《弄臣》的第二幕,改编自雨果的那部戏剧。

然后他听到啜泣,转脸一看,舒锐正捂着半边脸,徒劳地来回擦抹。他的眼泪是渗不出面罩的,也不知在擦什么,他更不习惯在发小面前露出软弱,快步走出角落,追着何振声找出口去了——必然不能原路返回,歌剧院很快就会发现名旦的缺席,可能会报警,而门锁只能挡上一阵,就算那道需要虹膜指纹的安全门暂时不会被打开,那大批人马也可以藏在门外,守株待兔、不抓紧时间的话,他们说不定还会被堵在这深埋地下的机器坟墓里。

陆汀起身,把之前那支手枪留在邓莫迟身边,并肩追上舒锐。他的思路是在石穴顶部找突破口。侧壁的倾斜角度还是比较友好的,利用钩锁应该可以勉强爬高,既然歌声可以从顶部传入,那至少某些部分不会那么厚,或许可以炸开一块,直接从剧场重返地面。

在估测爆炸当量方面,他相信自己的经验是四人中的最佳。

“呼,”舒锐吸了吸鼻子,“世界上大多数事,还真是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。”

“……你也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,你在给他们做体检的时候,也是被骗的,”陆汀拍拍他的肩膀,“况且,最大的骗子是我亲爸,我真是,”他笑了笑,因为很难违心地说,自己心里没有千斤重的愧意,“我真是不知道该想什么了。”

“一样吗?我也想不出如果是我爸干的,我会是什么感觉,反正他去世得也那么早,”舒锐故作轻松,“这种事本来就很难互相理解。”

“嗯。”陆汀终于看清了何振声的背影。那人已经在腰上绑了绳子,正在把自己往穴顶吊。

“嗯。”舒锐也说。

陆汀又回头瞧了一眼,一念之间,他就是想看。邓莫迟在黑暗中很模糊,只有那张陌生面容被屏幕照成一个亮块。

再拐过这个角,他就看不见他了。

陆汀忽然停下脚步,“你先去吧!”话音未落,他就快步往回跑去。他觉得自己不能离开,明明邓莫迟一声也没有吭,还是静静坐在那儿,但他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,他必须回去。

“老大,”他蹲回邓莫迟身侧,“怎么了?”

“你为什么走了?”邓莫迟竟这样问。

陆汀有些听不明白:“我去弄炸药待会儿得从上面出去——”

“报告我做完了。”邓莫迟打断他。

“什么报告?”陌生的感觉仍然在,陆汀恍然感觉,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邓莫迟的口吻。就像都是安静,方才邓莫迟身上的安静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以及怪异。

“总结报告。包含所有的细节,所有的证据。”邓莫迟说着,把电脑连上服务器,就在那个空缺磁盘的插口上,而服务器连着这座高塔,连着遍及全球的信号。往少了说,至少正在和黄色芯片通话的人们绝对能够接收到,那么传播开来就是一瞬间的事。

“你要直接发出去?”

邓莫迟不再说话,又敲了几下键盘,就把腿上的手提电脑撂在一边,靠着服务器剧烈地喘气,好像刚刚过快地完成了一件承受范围之外的事,现在不得不卸下力气。屏幕上显示进程已经开始,信号塔的通讯路线被破解,那份报告的数据正在压缩,传输,有关接收对象的筛选条件是……没有条件。

陆汀从没把哪种程序读得这么快过,他迅速地意识到,自己只要拔掉数据线就能阻止这场失控——如果这件令人恐慌的事实,在全世界每个人眼前突然出现,可以说是失控的话。

但他没有,他现在唯一能做出的事是抱住邓莫迟,痛苦是挡不住的,邓莫迟的呼吸就像要断气了一样,手背和颈部挂满了汗珠,陆汀和他贴着额头,摘下他的面罩,看到他惨白的脸。

“别走。”邓莫迟看着他说,这句又像是本人了。那双黑色的眼睛起了雾。

“我不走。”陆汀也把自己的面罩扯下,用力把他压回怀中,用自己的手臂把他跟那滚烫的服务器表面隔开。余光扫过屏幕,陆汀看到,传输已经完成了,这座信号塔的收发功能如此强大,不需要几分钟,那份报告就会完整地出现在全世界的移动通讯设备上,“怎么了。你告诉我怎么了。”陆汀只是这样说。

邓莫迟却不再出声,只是低着头,在他臂间止不住地颤抖。陆汀从未在这个人身上看到如此巨大的绝望,而他们是相通的,邓莫迟的绝望像是一张大网,准确地把陆汀卷入其中,他感觉到,怀里的人尽全力想要挣脱什么,却不是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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