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好。”小白迅速反应了过来：“彩楼招亲，鱼龙混杂，什么人都可以来。以王宝钏的身份，她父亲给她找，满朝青年才俊随便挑，她要不是抛绣球，也不会招到薛平贵。哦！我知道了！太后是看她父亲权力太大，联姻的都是高官，所以想限制她！才让她彩楼招亲……”
“是的，其实要真追本溯源，红鬃烈马之前是汾河湾，汾河湾又脱胎于元曲的杂剧《薛仁贵荣归故里》，我在上你们的节目之前，看了你们之前几期的节目，听你们讲了《红楼梦》，其实红楼梦和戏曲的关系很紧密，林黛玉有一部分原型，来源于昆曲的杜丽娘，这点我不说你们也知道。但王宝钏和红楼梦里的某个人物原型也有呼应……”
小白被他的猜想惊到愣住了，花花也立刻反应了过来。
虞夏只是笑。
“薛宝钗！”小白不敢相信：“怎么可能？”
“怎么不可能？”虞夏笑着反问。
小白整个人都错乱了。
“是可能的。”花花小声提醒。
“我知道。”小白有点语无伦次：“王宝钏，薛宝钗，是像的，性格也像，苦守寒窑十八年，薛宝钗雪下抱柴，对，还有呆雁，汾河湾也有雁，如果算上元曲和昆曲的话，时间是对得上的，性格也像……”
“对，最像的其实是性格。”虞夏赞同她：“应该说，人物的内在逻辑，是相似的。”
“对哦，薛宝钗入京待选，有说是选女官的，有说是选秀女的，但都失败了……”小白有点迟疑：“王宝钏……”
“如果太后真那么喜欢王宝钏，为什么不选入宫呢？”虞夏笑着反问。
小白接近宕机，说不出话来了。
“我重申一遍，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，一家之言。”虞夏显然也知道红楼梦的圈子厉害，只是笑微微地道：“如果说像，其实最像的是人物逻辑。王宝钏的特别之处，在于她这样的人物看似多得很，贞洁烈女嘛，但其实细究起来，她在戏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，我给你讲讲王宝钏的内在逻辑，你听听。”
小白立刻答道：“好。”
“不管背后有没有阴谋论，王宝钏拿到绣球后，其实是想招个如意夫婿的。当初我师父让我学这出戏，问我第一个问题，就是怎么看王宝钏，我说她很笨，我师父笑着说不是，她说她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物，只觉得她狠，狠分对人狠和对自己狠，她这个人，就是对自己特别狠。”虞夏笑着感慨：“古代小女也多，伺候三年，能得到表彰，她一定是很厉害的。她这个人其实是彻头彻尾遵循社会规则的，比谁都出色。”
“对，”小白小声道：“宝姐姐也是。”
“现在大家□□鬃烈马，都把花园赠金这一折戏改了，不能宣传封建迷信。但旧词里说得很明白，秦腔也还有，王宝钏抛绣球前做了个梦，梦见一颗红星坠落在在楼上看到在雪地上睡觉的乞丐薛平贵，虽然是个乞丐，却有红龙缠身，七蛇钻窍，唱词里说得很明白了，‘两耳垂肩贵相品，龙眉虎目帝王尊。夜梦红星是有准，莫非应在此人的身？’，你现在还觉得王宝钏是铁了心要嫁个乞丐，才和父亲闹翻？”
“她要嫁皇帝？！”小白惊了：“我以前看了这版，但没想这么深，以为只是个预兆。”
“王宝钏用现在的话说，叫做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，她上台先把两个姐姐的夫家念了一遍，到后来落难，寒窑被薛平贵扮成的边军调戏，又把这段回味一遍，里面的唱词很有意思，‘大姐许配苏元帅二姐许配魏佐参，唯有宝钏我的命运苦，彩球单打薛平男,’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，王宝钏彩楼招亲时，未必知道有十八年的寒窑要守。花园赠金，彩楼招亲之后，王允提议用状元郎换了乞丐，但王宝钏拒绝了，这才有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的事……”虞夏笑着道：“我听你那一期，记得你着重讲了脂评版对宝钗的评语，有句很有意思的……”
“对，‘凡心偶炽，是以孽火齐攻’，说的是她身上的热毒的。”小白立刻道：“所以我对于嫁贾雨村的情节是赞同的，我不觉得这句凡心偶炽会损害宝姐姐的形象，反而让她立体了。连探春都想做个男人，立一番事业，宝姐姐绝不只是顾城解读的彻底的冷情冷性看破红尘的形象。”
“王宝钏也是有着强烈的欲望的，在她那个时代，女子的个人抱负只能借由男人得以实现，男人的晋升渠道是学成文武艺，货与帝王家，可文可武，而女子只能相夫教子，王宝钏的抱负她父亲已经无法满足了，她是用自己的全部，压在薛平贵身上，赌一个未来。花园赠金在前，彩楼招亲在后，她赠了银米，嘱咐薛平贵参加选婿盛会。绣球也是她自己打中薛平贵的，在整个过程中，薛平贵都是没有任何主动性的。所以三击掌她毫不犹豫，她已经选择了这条最难的路。”
小白听得瞪大了眼睛。
“那……”她惊讶地道：“那她后面唱‘唯有苦命宝钏女，彩球单打薛平男’……”
虞夏笑了。
“对，这段唱戏秦腔有两段，一段五典坡，一段大登殿，京剧的武家坡改了，原词王宝钏都是将自己粉饰成了随波逐流的角色，‘王孙公子有千万，绣球单打薛平男’……“
“她后悔了！”小白立刻反应过来。
“确实有后悔，但这段恰恰说明了王宝钏这个人物的特色，”虞夏认真道：“心理学上，说人有自我，本我，超我，艺术创作中，真正的好人物，都是双层的，表层是给世界看的，内层才是她的内在逻辑。那个时代，容不下有欲望的女人，像世人认知的一样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，为一个婚约守节到死，才是社会允许的贞洁烈女。但王宝钏，她觉得自己能顺应这个规则，做最厉害的那个，遵循规则，做到极致，这个社会就会给她回报。”
“但没有回报。”
“对，没有回报。”虞夏的声音像是带着叹息：“或者说，她做决定的时候太年轻，还不知道一切的代价。三击掌，是很典型的父权和夫权的博弈，这个故事其实是个明清的故事，借一张唐朝的皮。对于女性而言，父权是打不过夫权的，贵为曾国藩，两个女儿仍然被夫家虐待而死，在父权和夫权的博弈中，最先被碾压的就是那个女性。王宝钏觉得自己可以玩弄这个规则，不知道自己也是一个牺牲品。”
小白没想到虞夏聊起女性来比她还深入，连忙跟上话题道：“所以王宝钏苦守寒窑，就是牺牲品的代价对吗？”
“古代社会的女性，不管再高位，其实底子都是非常薄的，像王宝钏，一旦触怒父亲，夫家又不给力，立刻就是阶层滑落，从丞相女儿变成苦守寒窑，吃糠咽菜，你在男性身上很少看到这种巨大的跌落，一般是随家族覆灭。就算穷了，他们有文武艺，有旧的人脉和身份血统，女性却瞬间打回原形，要翻身，只能靠丈夫……”
“这和红楼是一致的。”小白感慨：“宝钗和探春再厉害，只能看着自己家的男人把家族祸害得不成样子，她们没有选择权。”
“王宝钏的特别处，在于她觉得自己有，她以为自己能驾驭这个规则……”
“但她不清楚这一切的代价。”小白忍不住叹息。
“对，她不清楚代价。”虞夏叹息：“十八年寒窑老了王宝钏。所以武家坡这出戏一出，秋胡戏妻，白兔记，彩楼配，汾河湾，全部黯然失色，这些戏都是武家坡的底子，但都没有武家坡说得透彻，武家坡整出戏就说了两个字，就是代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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