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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科书中的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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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6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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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徽记得自己来过昆府。

那是在很久之前,嘉禾还是那个懵懂天真的宁康公主的时候。她为了自己母亲的皇后之位拜访首辅府邸,苏徽作为公主身边的“宦官”,跟随她一块来到了这座住着朝中第一人的宅院。一眨眼八年过去,再踏入昆府的时候,苏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。

这座府邸的模样与八年前大有不同。八年前府中的一切布置都透着一股散漫慵懒的感觉,昆家的主人昆子熙对于住处的模样并不讲究,这座宅院有着田园乡野的简朴,却又有着能让走入其中的宾客不自觉放松的幽静宁和。青石小径两侧草木随性的疯长,府邸的主人从不命下人修剪,对它们宽容放纵。溪流潺潺贯穿全府,溪水中没有富贵人家精心饲养的锦鲤,只有任意山涧都可打捞的草鱼,溪边还开辟了菜田,虽说其中的菜苗大多萎靡不振,可见昆子熙是个散漫人,对它们也并不十分上心。

而八年后苏徽再踏足昆家府邸,所见的一切都与八年前有天翻地覆的差别。府邸的格局还是过去那样,却少了那份田园的自然与随意,青石砖路被铲平,取而代之的是奢华精美的重廊,菜园成了栽种名花异草的花园,就连横跨溪流的独木小桥,都被修成了另一番模样。

现在这座府邸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了,京城之中绝大部分的文官宅院都是这般的风雅、精致,可过去昆府的野趣与洒脱却是荡然无存。

苏徽由昆府家奴指引着,顺着溪流的方向前往昆家前堂。忽然不经意的一瞥,他看见了一个老人的身影,白发、脊背佝偻,伶仃瘦削,正独坐在在池塘边,如同石像一般。

苏徽马上就认出来了,那是昆子熙,名垂青史,影响了长业、端和两朝政局的国之砥柱。

“不带我去拜见昆首辅吗?”苏徽疑惑的发问,他注意到了为他带路的仆役只一门心思的往前走,根本没有去理会昆子熙的意思。

“这……老爷子这时候一般是在专心垂钓,不爱见人。”那仆役如梦方醒一般磕磕巴巴的答道:“康大人恕罪,那请帖虽是以我家老爷的名义邀您前来,但实际上是我家少爷想要见您。大人您如今受陛下爱幸,在朝中炽手可热,少爷他也是怕大人您不愿给他面子,这才冒用老爷之名,还、还望大人见谅。”

昆山玉的想法苏徽一早就猜到了大半,他与昆子熙并无交情,就算昆子熙因为他最近被嘉禾提拔重用而有所不满,与小辈扯皮传出去简直是在自降身份。反倒是昆山玉有绝对的理由来邀请苏徽,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。昆山玉过去乃是士子之领袖,虽身为嘉禾的心腹重臣,却也能在士大夫中混得如鱼得水,若嘉禾与士大夫之间有矛盾爆发,他要么从中调停,要么作壁上观,维持稳定,这也是为什么嘉禾始终都要重用他的原因。可是近段时日来,苏徽接连几次在公主府内召集文士,短时间内名声鹊起,隐隐有威胁到昆山玉的趋势;同时苏徽又是传闻中皇帝的“面首”、“未来的贵妃”,这更是不能不让昆山玉警惕。

苏徽并不在意昆山玉欺骗了自己的事,反正就算昆山玉不来邀请,他也还是会来见这个未来享誉史册的名臣。只是眼下斜阳西下,他走在被染红了大半的昆氏宅院之中,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舒服的感觉,好似是在沉重的踏进某座坟墓。

他扭头又看了一眼昆子熙,恰此时老人手中的鱼竿被扯动,苏徽看见银光一闪,一只看不清模样的鱼儿被老人从水下钓出。

他捻须颔首,似乎是笑了一下,将扑腾不停的鱼放入右手边的鱼篓中,同时又将左手边陶瓮中的一条鱼抛入水中。

钓一条,放一条?真是古怪的习惯。苏徽心想。

昆山玉在昆家正堂布置下了酒宴款待苏徽。

宴席规模并不算盛大,毕竟只有两人而已,不过每一样菜肴都精致无比,席上的酒也都是良品,入口甘冽,叫人回味无穷。吴越之地采买来的年轻女孩在席间清唱着小曲,如果苏徽是这个时代的普通文人,说不定便会沉醉于美酒与美人编织的温柔乡中去。

但苏徽并不是这个时代的文人,所以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是冷静的,冷静到让昆山玉甚至感觉到他有些不给面子,是难以打动的顽石。

苏徽是真的对席上的什么鹅掌、鱼羹不感兴趣,至于其余的那些备受文人推崇、有着稀奇古怪名字的菜肴,苏徽只想放下木箸好好研究,并不想吃。那些唱歌、弹琴的年轻女孩苏徽更加不会喜欢。他大学的时候做过一份研究,针对的就是夏朝年间南方妇女人口买卖的事情。这个时代的官僚常常从江南一带购买女童,认为水乡之地出来的女孩灵动妩媚,最适合侍奉男人,由此导致的后果是江浙一带人口买卖的猖獗。研究过这些南方女孩凄惨命运的苏徽没有心思听她们娇软的歌声,前段时间他才释放了一批康府蓄养的家伎,并给予了她们足够的银钱让她们安身立命,看到昆家的歌女时,心中格外复杂——可这个时代的官僚大多有养家伎的风俗,苏徽就算看不惯也不能跳出来反对。

“昆大人邀请我赴宴,是有什么要事么?”他不愿在昆家久待,随意品尝了一点菜肴,就直接问道。

昆山玉手捧着酒樽,朝着苏徽客气的举杯,“并无什么大事,只是邀康大人叙旧而已。”

苏徽很老实也不给面子的说:“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。”

昆山玉低眸浅笑,倒是不见尴尬,“康大人说的是,我们的确过去打交道的次数不多。不过今夜你我既然把酒共饮,这算不算是一段交情?实不相瞒,在下很想交康大人这个朋友,若大人不嫌弃,可以将我当做兄长,而我愿唤大人一声贤弟。”

“你和我说这些……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你吗?”苏徽知道昆山玉一惯喜欢四处结交善缘,但他想,今夜昆山玉找他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,一定还有更深更功利的目的,不仅仅只是想要和他交个朋友那么简单。

“有。”昆山玉说:“想请康大人为我,在陛下面前美言。”

这样的请求将苏徽有些摸不着头脑,在他的认知中,昆山玉是天之骄子、未来栋梁,也是嘉禾的心腹重臣,在端和一朝留下的笔墨堪称浓墨重彩,怎么就沦落到要靠他来帮衬的地步?

再仔细一想,他忽然就明白了,因为他的干涉和介入,昆山玉在嘉禾心中早就被疏远了。

在那个没有苏徽存在的时空,昆山玉是嘉禾心灵上的支柱,是她唯一信任的臣子,更一度成为她议婚的对象,最后就连死,她都一定要在见到昆山玉之后,从容饮下鸩酒死在他的怀中,死前不忘了将江山社稷交托给他。

而在这个时空,得到了来自未来的教科书后,嘉禾从小就知道了自己将来要做皇帝,真到了登基那天因为心理准备充分的缘故,并没有太过无措,更不至于将昆山玉当做逆水之人的浮木。她虽然对未来充满恐惧,却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,知道要想尽一切办法抱住自己的性命,也就谈不上对昆山玉言听计从。她以那本历史教科书为依据挑选了一大批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臣子,自然不像另一个时空中的她那样无依无靠。就连议亲的对象,都由昆山玉变为了功勋贵族。最最重要的是,她因为苏徽的缘故,走上了一条打破传统的道路,而昆山玉恰恰就是传统士大夫的代表。

因此在这个时空的昆山玉,地位其实并不怎么高。虽然现在的他凭借着自己的出身与才干的确攀升到了高位,可是长久下去,迟早要与嘉禾渐行渐远。

苏徽对昆山玉的心态很复杂,一方面不喜欢他,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他却是有才华。思索了一会之后,他摇头对昆山玉说:“恕我不能为你美言,因为陛下有她自己的判断,什么人该用,什么人不该用,她心里一清二楚。我只能为你提供一条路,就看你愿不愿意走——”

昆山玉慢条斯理的将美酒饮下——今夜他的酒量似乎格外的好,微醺之后面色泛红,与过去翩翩君子的模样不大符合,放下酒樽之后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,“愿听贤弟赐教。”

苏徽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,包括他想要修改法度,想要邀请昆山玉加入编纂律法的行列的念头。

昆山玉微笑的听着,听后却没有如苏徽预料的那样露出欣喜的神情。而是懒懒散散的说:“在下微末之才,不堪大用。”

这让苏徽多少有些奇怪,在他的认知中,昆山玉是锐意进取之人。

不止是昆山玉,昆家上下很多事情都透着不对劲。

有侍女轻手轻脚为苏徽端来了一壶新酒,苏徽刚想说他不喝酒,就从酒壶底下摸出了一张字条。

他心中一惊,趁着昆山玉仰头倒酒的机会,将字条展开

“快走。”字条上这样写着。

第219章 、(三十)

“快走。”

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,苏徽感觉自己背后—凉。

昆山玉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他害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小动作,连忙将那张字条收入了袖中,装作什么事都没有—样和昆山玉继续有说有笑。

宴席上氛围和谐,歌舞都是柔和的调子,几杯酒入喉之后,只让人不自觉的松懈——苏徽垂着头佯装成醉醺醺的模样,脑子里则在飞快的思索那张纸条究竟是怎么—回事。

应该不是恶作剧,昆家上下,有谁会开这样不知分寸的玩笑?那个写字条的人催促苏徽快走,难道是因为等会就会有危险降临么?会是什么危险?昆山玉想要杀他?

这样的结论简直搞笑,如果是赵游舟要做出这种事他反倒还觉得有可能。昆山玉为什么要杀他?他们在官场人的任职不同,利益方面的牵扯不多。苏徽想来想去,自己能让昆山玉不满的地方也就是他现阶段赢得了嘉禾的青眼,被传出了是皇帝面首的流言。然而这些年与嘉禾有过类似绯闻的多不胜数,昆山玉凭什么就针对他—人?因为他好欺负么?

昆山玉—直以来都是冷静理智的性格。因为爱情而嫉妒,因为嫉妒而对情敌痛下杀手——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。

但是,苏徽猛地意识到了—点不对劲,他真的了解昆山玉么?冷静、理智——这些都不过是他根据后世史料推断出来特质罢了。这个从来笑吟吟的年轻人看起来好像没有半点坏脾气,甚至就如同美玉雕成的偶人,完美却冰冷,不受七情六欲的操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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